一个月跑12趟医院，暴瘦10斤，当年轻人得了疑病症

一个月跑12趟医院，暴瘦10斤，当年轻人得了疑病症

运营 | 芋头

被疑病症改变的生活

两个月前，我在医生面前极其狼狈地哭了一场。那是一个工作日，我刚刚做完肿瘤标志物的检查，结果显示有一个名为CA125的指标异常——这是一个和卵巢癌、胃癌、胰腺癌等癌症有相关性的指标，正常数值在35以内，我的是41。

检验报告发送到手机的时候，我一个人在医院里等待看诊。看着那个红色的“↑”提醒，我坐在椅子上，眼泪完全控制不住，哗哗直流。

现在回想起来，那段时间，26岁的我正身陷疑病症的痛苦里，像极了一只惊弓之鸟，身体的任何一个不妙信号，都会让我情绪崩溃，失去理智。就像我查出来的肿瘤标志物异常，医生的解释是数值并没有高太多，不需要过度担忧，但我只觉得那是安慰，我的身体一定出了什么问题，我要把它找出来。

面对医生，我的泪水更难以控制了，到最后，戴的口罩被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，我感觉好像无法呼吸了，只好尴尬地问医生有没有纸巾。

医生显得很无奈，让我声音小一点，不要吓到外面的人，然后手一指洗手台上的擦手纸，“用那个擦吧”。

怎么走出诊室，我已经记不清了。但在这之后，我展开了更加密集的身体检查，短短一个月内，大概跑了十二三趟医院，每次来的时候，我都会带一包柔软的纸巾，因为害怕自己随时可能听闻什么噩耗，而医院的擦手纸，擦得脸疼。

小圆在医院看病时，诊室门口排队的年轻人们。图 / 讲述者提供

我的“疑病”之旅，是从胃疼开始的。

今年春天，一直自诩肠胃好的我，开始持续多日的胃疼、胃胀，后来，疼痛甚至绵延到了背部。症状持续一周后，我挂了消化科的号。

我最先查的是幽门螺旋杆菌，大多数的胃部疾病都由这个微生物引发。结果，我的指标很正常，医生说我可能是普通胃炎，但这个解释反而加剧了我的担忧：真的只是胃炎吗？会不会有更严重的疾病没有被发现呢？

我想，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，疑病症就已经悄悄出现了。面对一切正常的结果，我的想法是，什么都没有检查出来才是天大的难题，这意味着我的身体充满了不确定，仿佛有一个随时等待引爆的炸弹，必须要加紧速度排查才行。

我开始自己给自己“找病看”。再次挂号后，我请求医生开了一系列检查。我的症状是胃疼、胃胀、背疼，于是相关的腹部检查，比如肝胆胰彩超、胃镜、肠镜等等，都开了个遍，也包括那项引发我焦虑的肿瘤标志物检验。

检查一项项开完，消化科的医生对着我叹气：“做完胃镜，我这里的检查就看到头了，查无可查了。”

听她这么说，我也只能苦笑——什么都没有查出来，但我的疼痛也的确还存在，又该怎么解释呢？既然消化科查到头了，那就再看看别的科室。于是，我又火速奔走在妇科、内科、血液科，从乳腺到子宫，各个部位的彩超都做了，挂不同的医院，看不同的专家，票据攒了一大叠，把自己积攒下来的医保钱花个精光，还有医生看了我的一堆检查报告，跟我开玩笑：“小姑娘给我们创收来了。”

小圆在各个医院的挂号记录。图 / 讲述者提供

除了持续做检查，疑病症还体现在一直担心小概率事件发生在自己身上。比如胃镜结果显示我有一处已经处在愈合期的胃溃疡，医生做了活检。一周后，我的活检报告迟迟没出，但在社交平台上，我却发现和我同一天做胃镜的人已经拿到了检查结果。

那是个十足煎熬的过程。我脑子里全是最坏的可能——是不是我异常的活检被扣下了？我记得那天自己还有很紧急的工作，但已经脑袋空空，什么事都做不了，趁午饭时间又去了一趟医院，还直接冲进了不对外开放的病理科。

当然，最后的结果还是虚惊一场。只不过，看到病理结果显示正常，我又开始担心，是不是活检没取到位？是不是医生看漏了？是不是我的病症太隐蔽复杂，那块被医生判定为胃溃疡愈合的地方，其实是癌细胞正在扩散？为此，我拿着报告挂不同医院的号，还做了全腹部的核磁共振。

就像这样，疑病症改变了我的生活，也改变了我，我似乎不再相信科学，变得没那么信任医生和检验结果，只能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检查，来获得短暂的心底平静与安慰。

不被理解的疾病

每天奔走在不同的医院，叠加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紧张，我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瘦了10斤。朋友们得知了，一边宽慰我，一边说，瘦了这么多，也算是好事一桩。

我没敢告诉她们，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瘦——即便减肥同样是我持续多年的“事业”。但对于始终在“疑病”状态中的我而言，暴瘦并不是件好事，它让我愈发担忧，身体中那个隐藏炸弹是否正在生长，随之引发更严重的焦虑。

我甚至开始祈祷，自己的病可以通过切除器官来治愈，比如卵巢，反正不生孩子就是了，起码命还在。

但我深知，在朋友们看来，我这些念头都十足荒谬，可以说是“杞人忧天”的最佳写照，毕竟，查来查去，我的报告都没有太大问题。

我不愿意得到这样的反馈，所以，一向话痨的我干脆从诸多群聊里消失了，一个人查资料、写日记或者在被窝里流泪，我实在没有办法去解释清楚我这些忧虑的来源，再让别人理解它。

这也是疑病症和其它疾病不太一样的地方。它似乎出现得很没有正当性。我想，假如我是腿骨折了，朋友们会来给我送花，或者感冒了，还有一句“多喝热水”的安慰，但当我告诉对方自己正在疯狂看病，而检查结果也无法缓解焦虑情绪时，大多数人都会回报以困惑的眼光，觉得你是不是太闲了？

疑病症的患者最常去的就是各大医院的候诊区。图 / 视觉中国

身陷疑病症的人，或许都被“庸人自扰”“杯弓蛇影”这些成语质疑过，它们是随时贴在头上的标签，外界很难透过这些成语来正视我们的恐慌。后来，我跟几位同样被疑病症困扰的病友们聊过，几乎每个人都有这种不被理解的孤独感。

28岁的晓文，她疑病的集中爆发期是在2020年，她认为自己得了渐冻症。在她的强烈要求下，医生甚至给她开了肌电图。这是一种把针插进大拇指、小腿、手臂等地方的肌肉里，测试肌肉对电流反应的一种检测方式，多用于渐冻症的初步确诊和排查。

检测的过程非常痛苦，晓文扎完之后走路都是瘸的。但晓文说，那时她完全相信自己得了渐冻症，因此是抱着“一定要去确诊”的心情去的，她形容自己的心境是“视死如归”，近乎绝望，因此一点都不害怕做检查。

最开始焦虑的时候，晓文很想找人说自己的近况。但有一回，她发了一条关于怀疑自己得了渐冻症的朋友圈，一个并不熟悉的朋友在微博上没有指名道姓地骂她：“还渐冻症呢，不就是博关注吗？”

后来，那条微博很快被删掉，但晓文一下子惊醒了，原来自己在别人心里是这个样子。那之后，关于自己的心境、忧虑，她再也没有跟外界分享过。

更亲密的人，不能理解的也大有人在。另一位病友白山，男性，90后，他最开始跟父母讲自己疑病时，父母的回复是：“你为什么这么多事？”言语间满是对儿子身为男人，竟然如此脆弱、不坚强的不屑。当知道白山的症状是胃部不舒服时，母亲会这样归因——“你就是玩手机玩多了”“你就是不回家吃饭导致的”，这让他感觉到十分疲惫，再也不愿意对父母打开话匣子。

白山说，他的父母是更保守的一群人，就算有病，也会不去看医生，几乎是他的极端反面，因此双方都很难彼此说服。

看病的后期，我连看医生都变得有点踌躇。我记得，一位医生曾眉头紧皱地对我说，“你已经在过度检查了”，她觉得我在浪费自己的时间，也在浪费她的时间。

晓文也说，她很害怕听到自己是“浪费医疗资源”的指责。后来，她把自己的病历单都存放起来，时不时就拿出来看一下，这样不用去医院，也能劝说自己是健康的。

“难为外人道”的境遇之下，反而是在AI身上，我找到了一些安慰。它同时拥有耐心、认知和记忆力，会帮我综合分析所有的检查报告。最重要的是一个月跑12趟医院，暴瘦10斤，当年轻人得了疑病症，AI有着强大的安抚能力，就像我在担心胃镜活检出错，反复询问小概率事件的发生可能性时，AI这样回答我：医学的严谨性在于用证据消除未知，你已处于医学安全网的保护之中，无需过度恐慌。如有需要，我可随时陪你分析，保持呼吸，保持希望。

它的语气如此笃定，不得不承认，看到这段话时，我的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。

小圆和的交流记录。图 / 讲述者提供

焦虑的尽头

一个月之后，各种检查尽数做完，我终于相信了一件事——我的身上暂时还没有器质性病变。

确定这件事，是在我倒数第二次光顾消化科的时候。那天我没说两句话，眼泪又开始流出来，简直数不清是第几次对着医生流泪了。好在，那个女医生非常温柔，看完我的一沓检查报告，她开始劝我，你要不要去看一下精神科？你看，你说两句话就开始哭，说明你的精神状态已经很紧绷了。

那也是我第一次开始怀疑，自己是不是真的情绪出了问题？我告诉她，我怀疑胃癌的时候，胃痛，怀疑胰腺癌的时候，左腹疼，怀疑乳腺癌的时候，乳腺疼。一个月的时间里，身上总有不同的地方在疼痛，因此彻底解了人体的五脏六腑分布图。为此，我还担忧过是不是癌细胞已经在身体里扩散转移了。

女医生听完，露出更了然的表情，她问我，你有没有听说过焦虑躯体化？我当然听说过，只是，我一直不太相信人的身体真的这么神奇，因为那些疼痛是如此真切的存在，我难以说服自己，它们都是由我的精神焦虑所引发。

焦虑会引发更强的疑病症现象。图 / 《我们一起摇太阳》

带着对“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生病了”的疑问，我咨询了沈阳精神卫生中心的精神科医生李婷，从医10年，她接诊过很多疑病症患者。

李婷肯定了我这段时间的不安，让我知道，自己并不是在无病呻吟。她说，和焦虑障碍、抑郁障碍一样，疑病症的确是一种精神类疾病，会在临床中被划分进神经症的范畴。目前，并没有一个专门的量表用来确诊疑病症，但它同时会有焦虑障碍和抑郁障碍的临床表现，所以，在焦虑量表的子分支里，也会有疑病症相关的问题。

李婷说，人们常说的焦虑躯体化，在医学上称作“躯体化障碍”，它和疑病症不是一回事。她解释，前者的疼痛体现在变化性，身体很多地方都会出现症状，并会放大自己的症状不良体验。而得了疑病症的人，会对患有严重疾病产生过分担忧和恐惧，有对疾病的灾难化认知。

不过，也有很多患者的焦虑症和疑病症，常常会伴随出现。最典型的，就是像我一样，不相信自己的症状是由于焦虑带来的，也不相信医生的诊断，认为自己一定是生病了，一个病排除了，又担心下一个。

晓文也是，漫长数月的检查之后，她被医生建议去看了精神科。晓文至今记得，那个神内科女医生的语气坚定：“妹妹，你不要再检查了疑病症会感觉，你就是焦虑症，你相信我。”很快，晓文就挂了精神科的号，在量表测试之后确诊了焦虑症。

那段时间，晓文的确处在极大的压力环境里。她刚刚毕业，二战考研后落榜，同时也在找工作，这带来家里矛盾的爆发——晓文原本找到了一份很心仪的工作，但强势的父母并不满意，他们希望晓文参与考研调剂，还把这份工作说得一无是处，理由只有一个：“没有编制的工作绝对不让你去。”

为此，晓文和家里人大吵一架，但最终她还是拒绝了这个offer，哭着跟对面的HR说，自己不来了。

放弃那个机会，成了晓文焦虑的源头，也是她疑病的开始。晓文最先出现的病症是手麻、肉跳、手抖，这都是一些精神系统的反应，极有可能是焦虑躯体化导致的，但陷入消极的晓文却认为，自己一定是得了渐冻症。

李婷说，很多时候，疑病症的促发因素正是焦虑，因为当下的个体充斥着负性认知，看待问题跟平时不一样。除此之外，这和人的性格也有关系，疑病症患者往往暗示性比较强，过分关注自我。

疑病症患者会选择不停地做检查疑病症会感觉，过分关注自我。图 / 视觉中国

后来，我在社交平台搜索过，发现有疑病症倾向的人比我想象中更多。其中，有几种疾病是被怀疑的主要对象，比如胃癌、胰腺癌、渐冻症、心脏病……

现在想想，这的确有迹可循。例如胃癌，有一种说法是，“胃病的尽头是精神科”，胃本身就是一个布满神经细胞和神经元的器官，因此和情绪紧密相连，也会成为率先一步对精神焦虑产生反应的“病灶”。至于胰腺癌，不仅同属于消化系统，它还有一个称呼是“癌中之王”，发展快、隐秘、难治，因此会引发更大的恐慌，在排除胃癌可能之后，最先被疑病症患者们盯上。而渐冻症、心脏病，都会有类似于心悸、手抖、肉跳的症状，被误解和过分担忧也在所难免。

身体没有答案

对于疑病症，不同的态度会导向不同的结果。

在做完各项检查，排除完身体的器质性病变之后，白山选择了相信自己一定没病，腹部的疼痛是因为胃功能性失调——他在一家药企工作，平时和科研、实验打交道，因此数据和检查结果都能够舒缓他的焦虑，让他成为迅速从“疑病”进程里走出来的那一个。

白山说，“疑病症的人就是想要一个答案，想给身体症状找一个正确的解析”。正是因为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疑病症会感觉，他们才会穷尽选项去探求，像越野时陷进沙土的车轮，越努力，陷得越深。

只是，白山如今意识到，自己不可能得到百分之百的确切答案——就算是通过检查排除掉所有的选项，如果自己不转换思路，也很难彻底走出来，因为人的身体本就是一道填空题，而不是选择题。

不再疑病之后，白山在社交平台上发帖，讲述了自己的疑病过程，给病友们出主意，如何用科学的方法减缓焦虑。很多人给他发私信求助，白山只劝他们先去做检查，停止在社交网络上搜索。但他发现，不少人甚至不敢迈出看病这一步，半年之后还是在问他同样的问题：胰腺癌是什么症状？你看我是不是得了胰腺癌？

在精神科工作的这些年，李婷的感觉是，得疑病症的年轻人变多了。以往，这种病症会多发于中老年人，他们有更为严重的健康焦虑。还有一部分患者，自己的亲属里有癌症去世的案例，也会让他们联系到自己。但这几年，年轻人越来越多地关注自己的身体一个月跑12趟医院，暴瘦10斤，当年轻人得了疑病症，尤其是短视频平台，公众号上大量表浅化的信息，让人更容易对号入座，从而引发疑病，像白山一样去翻查文献的人还是少数。

听李婷这么说，我想起来，自己的确会在社交平台上查询症状，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条短视频标题是，“不要以为腹部疼痛就只是胃炎，你也有可能是胰腺癌……”把人吓得心脏都漏掉一拍。

焦虑会使得疑病症患者不停在网络上搜寻病症咨询。图 / 《滚蛋吧肿瘤君》

一位病友对于自己疑病的解释是，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或许是与生俱来的，只是许多人都投身在日常的生活中，被其他东西吸引走了注意力，所以很少能完全地感知它的存在。但当一个人开始关注自我，就会被唤醒这种最基础的死亡焦虑。

有时候，晓文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摆脱疑病症的困扰。她确诊焦虑症是在2020年，后来她调剂上岸，去读了研究生，但她还是会失眠、心悸，一个人的时候，回想那个错失的工作机会，反复痛苦，为了确认自己没病，晓文隔几个月就要去查一回心电图。

不过，这两年，就业环境肉眼可见地变差，父母开始认可她对于那份工作的执念，也会流露出后悔的情绪。晓文开玩笑，父母如今不再执着于她的人生选择，也算是让她远离了焦虑源头，这让她心态好了很多。

至于我，正在学着和焦虑共处——真要说的话，疑病的经历也不是全是坏处。担忧自己命不久矣的那几天，我看完了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，之前一直没有动力读这本书，没想到，疑病之后，我终于想要抓紧人类本就有限的生命，再多接触一些世界的瑰宝。

（除李婷外，文中讲述者均为化名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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